第18章 十八

十八、

        燕王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只觉得近日郭圆圆、韩纪云的是是非非、杨旭龙的死缠烂打，京师中的传言、韩林宗的冷语，朝堂上的刀光剑影，还有阔别多日父兄嫂嫂的温暖面容一股脑涌入眉尖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为何就是感觉特别的累，干脆蹲了下来，整个人缩成一团不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燕王看陈余儿低着头，虽看不到脸，但滚滚而出的眼泪如涓涓细流，已慢慢润湿了她脚前的泥土，人和泪都毫无声息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泪眼朦胧中感觉燕王走近，已能看到他的靴子和衣袍下摆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燕王俯下身，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几日果然韩相又提起裁撤军屯之事，陈余儿得燕王提点，知道此事辩无可辩，低着头不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几日陈余儿实在吃不下饭，一眼看去好像瘦削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平日本是刀架在脖子上都笑脸迎人的人，今日上朝全程垂着目光，面上不辨悲喜。

        难得的是，今日韩相方面的最佳辩手韩林宗不知为何也未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韩抱忠的几个嫡系冲了上来，拐弯抹角地影射安国公陈昂在北境不仅揽权，还徇私，哎呀呀，说不定占了朝廷多少便宜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依旧不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朝堂上与安国公交好的武将们不干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开国侯刘毅首先发难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耳朵虽然半聋不聋的，但两次上朝经身边人解释也大概摸清了朝堂上的情况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毅深怕正德帝听不清他的话，扯着喉咙喊：“谁说安国公要反？谁说陈昂徇私？

        他为了守北境儿子都赔进去了，你们哪一个为国家送出过儿子？

        你们这些文官又有哪一个上过阵？哪一个杀过敌？哪一个因粮草运送未及挨过饿？

        不明白就不要放屁！不要放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老侯爷骂人骂得掷地有声，文官们又不干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饱读诗书，惯于臧否他人是非曲直、善恶忠奸的文官们也被刘毅气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啊啊！是何言语？是何言语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开国侯岂可恃功而骄，任意贬损朝廷命官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凭什么文官就不如武将，一样是为朝廷殚精竭虑，分什么优劣高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文官们揭竿而起，武将们立马接招，大殿上文官武将七嘴八舌、互相攻讦，话题早就从军屯裁撤转到了人身攻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些混不吝的武将简直就要张嘴骂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听“砰”的一声，正德帝恨恨砸碎了一个茶碗，立马全员噤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德帝李昭痛心疾首地看了看大殿上他这些吵得面红耳赤、就差撸胳膊挽袖子的国家栋梁们，拂袖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北境军屯之事陷入各方胶着之时，有几件事的发生奇迹般扫清了陈余儿的全部烦恼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件事，燕王之母孙贵妃联合宫中一些颇得正德帝宠爱的年轻妃子，捐出了自己部分首饰，充作朝廷征西之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张皇后当然不能让孙贵妃独占这贤良的名号，也联合宫中其他位分高、资历老的妃子，献出了自己的金银细软，算来价值刚好高于孙贵妃她们的，死活不让孙贵妃独美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接下来张皇后就没有办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件事，孙贵妃的爹爹和哥哥，也就是燕王的外祖和舅舅，竟捐出了近五分之一的财产给正德帝，还声泪俱下地痛陈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国家兴亡、匹夫有责。

        本就是得皇上庇佑，我孙氏能攒下这区区家业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国家边境不稳，我孙氏子孙自当尽心竭力，这些财产就权当给朝廷充军饷、作军资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如若不够，我们还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可就惊世骇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孙氏那哪是区区家业，孙氏经若干年苦心经营，怕不是富可敌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就拿张皇后来说，她就是再想跟孙贵妃一争高下，也全然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孙氏捐出的这五分之一财产，就顶得上她背后张氏和关西六姓全部的家底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第二轮比拼张皇后完败、铩羽而归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三件事，既然征西的银子有了，征西之旅自然马上提上了日程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次所派，一是朝廷新晋韩林宗韩小将军，一是西南名将，刚封了正四品壮武将军的杨旭龙。

        十日后即率军出发。

        第四件事，也是最重要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德帝颁了一道长长的圣旨。

        既夸了文官，也夸了武将。

        既感念了北境驻军戍边的辛苦，也认可了梁京文官治国的艰难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军屯撤与不撤吗？

        正德帝决定，稍稍撤一些，也学燕王外祖，裁撤五分之一的军屯。

        还不是立刻就撤，给安国公一年时间准备，一年后开始实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很给安国公余地和面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简直不敢相信，自己尚未得空去拜拜佛祖、菩萨以及随便哪一路神仙，怎么这天上人间的神袛如此深知我心，一次性把我所有烦恼都解决了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军屯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仅裁撤五分之一，还不至于伤及北境根本，这难题基本算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，之前与自己朝堂对峙的韩林宗，以及日日粘着自己的杨旭龙，一起被打包送往西域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顿觉浑身清爽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真是苍天有眼、天助我也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孙贵妃与孙氏此举也未免太机缘巧合了吧？

        当日孙贵妃相召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回梁京的次数少，进宫的机会更不多，从未拜见过孙贵妃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来到她的宫院，发现实在低调得紧，别说远不如张皇后宫院的富丽堂皇，干脆一点儿就没有宠妃宫院该有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见了孙贵妃倒是吃了一惊，这才配得上倾国倾城四字，郭圆圆和韩纪云虽年方少艾，在这孙贵妃面前亦要自惭形秽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方知燕王的美貌来自何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心道，自己如是正德帝，见了如此美色一样色令智昏，难怪当年皇上甚至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孙贵妃召陈余儿进宫，名义上是有些番邦进贡的布料，想要让陈余儿看看，长庆公主倒底喜欢哪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庆公主幼年丧母，当年嫁入陈家之时是由孙贵妃主持备的嫁妆，孙贵妃还偷偷加入了自己的一些体己，长庆公主甚是感念，每年总从北境为其捎回些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让陈余儿为大嫂挑些绸缎回去，既合情又合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陈余儿绸缎挑着挑着就发现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，最后只剩下了她和孙贵妃两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孙贵妃细细看着她的眉眼，嘴角含笑说：“原来陈小将军长得这样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，微微低下头，孙贵妃却突然说起了与衣料、绸缎完全不相干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孙贵妃手中捧着茶，望着窗外说：

        “人家的子女都与父母亲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这儿子偏偏与我生分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 虽说生在帝王之家不比寻常百姓，但其他宫中的王爷公主也有整日粘着母妃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连其他宫妃生气责罚自己所出儿女都甚是羡慕。

        能顽劣生事，也证明没有把自己的母妃当外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这儿子，从不闯祸、从不抱怨，但从十岁之后，也从未曾开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多希望他也能像其他王爷公主那样没事就求着、磨着母妃，可他从未有一事求过我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他前几日还真求了，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仅求了我，还求了他外祖、求了他舅舅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真是十分欢喜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想见见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只觉得听着孙贵妃言语，胸中起伏心脏剧跳，她好像说了很多，又好像什么都没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怕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话，她却不说了，喝了一口茶，又转到绸缎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了宫，陈余儿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没会错意，孙贵妃说的是——

        燕王为了自己和北境，破天荒第一次求了他不甚亲近的母妃，还求了他外祖和舅舅捐出家产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，自己和燕王有那么熟吗？

        猛然回想起那日醉酒，自己默默蹲着哭，燕王俯下身将手放在她的头上，手心温热，好似能抚平自己心中的全部心酸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手掌放了一会儿就撤走了，燕王当日也没说要帮自己啊？

        这可是欠下了天大的人情，燕王倒底图什么？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没想到自己又来到了燕王府。

        上次入府本以为是最后一次，没想到仅相隔数月自己就再次登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不亲自来问问燕王，自己实在心里不踏实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次倒是无心府内秋日美景，步履匆匆直奔燕王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进门时看到燕王正低头逗弄着什么，陈余儿定睛一看，原来是水獭黑豆。

        黑豆竟然大大方方登堂入室，在燕王的书房大啃特啃一条肥鱼，眼见得比自己上次看到更加胖了，一边腮帮子鼓鼓，一边瞪眼睛看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本不愿被这水獭分了心神、误了正事，可纠结半天还是蹲下来，与燕王一起逗弄它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它还知道认主，往燕王处靠了靠，向陈余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
        陈余儿气结，我还不稀罕搭理你呢。

        燕王微笑看着这一人一獭在他面前横眉立目地大眼瞪小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座上的菊花和兰花都开了、满屋馨香，窗外秋日暖阳懒懒地映进来，给整个书房镀上了一层金光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的发丝都被风微微吹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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