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第11章

“1994/8/13晴

        我终于开了自己的幼儿园，今天早上我走进这里，刚粉刷过的墙壁带着好闻的石灰味儿，我恨不得亲上两口。不过地方有点太大了，收拾起来很累，也不知道能不能招来孩子，这房子租金可不低，钱还是问我妈借的，得赶紧还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让小妹过来帮忙，按月给她开工资，这样她有了收入，在婆家也能硬气点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张胜男又来找我，要来我这里接着干，说我当了园长以后就更方便了，还说要给我提成，但我觉得她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儿，哪有人专门花钱买小孩儿的照片呢？就算是求子，买两张年画娃娃挂着也就是了。可我跟她这么多年的姐妹了，她骗我是图什么呢？

        我之前怀疑她拍照片是为了给人贩子看货，是要拐卖儿童，差点报警，但是两三年过去，也没见着哪个孩子丢了。反倒是她自己，换了房子又买了车，前几天还请假要去省城买皮草，说是城里的有钱人都不穿袄，也不穿啥羽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她说的花，她咋不说城里人穿金子呢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，要是不犯法，没准儿这真是个来钱的好路子，有了钱，我也不用再和那个老妖婆住在一起，到时候就带着小辉搬出来，给孩子找个好学校，我儿聪明，不教那老妖婆管着，肯定能考上大学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我……还是不太敢，这犯不犯法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4/10/3暴雨

        本来说好的，十一带着小辉出去走走，可是那个杀千刀的耳根子软，又把钱给了老妖婆，那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，凭什么给她。要真是孝敬老人，我也就没话说了，可那死老太太分明就是要用我的钱补贴小叔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呸！那个窝囊废，不如早死了好，活着也是个祸害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这一天天，累折了腰筋能挣来多少钱？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，哪一个不是家长的眼珠子，掉了一根头发都要哭天抢地，动不动就是要赔钱，再不然就是不来了，退钱！

        钱钱钱，我又不是下金蛋的母鸡，我哪儿来的钱？那杀千刀的跟别人都怂，就知道跟我来劲，少给一分钱都不行。这五六年，不光是我手里的，他自己的工资也要一分不少的交给他妈，不给就菜刀架脖子，他不活了！

        他可真是有出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就不明白了，狗还知道给自己的崽子留两块好肉呢，他怎么就那么痛快？这孩子不是他生的，他就不用养活？小辉现在还穿着三年前的鞋，那一次买鞋还是儿童节排节目必须得买，买的时候大小正好的他不要，非要大三码的，说是能穿的住。

        哼，可不是穿的住，三年了，鞋底子补了七八回，今天下雨，小辉连门都不能出。连隔壁邻居都看不下眼了，让我去给孩子买双新鞋，他这个爹是瞎了还是聋了，到底还是不是个活人？

        一天天就知道我妈说我妈说，还说我吃他妈的喝他妈的，挣的钱就应该给他妈，他妈的，他跟自己妈过日子得了，要他妈什么老婆孩子！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1/22腊月二十八阴转小雪

        我跟他过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年关了，我跟他说，给我爸我妈置办点年货，不用太多，也算是小辈的心意。去年他就扣扣嗖嗖的，没买啥东西，我回了娘家都抬不起头。小妹她婆婆再怎么样，逢年过节也把面子做光了不叫人笑话，我家这个呢，干脆就是铁耙子转世紧着搂，从她手里，那是抠不出一个大子儿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那不给我钱也行，我给娘家提两篮子鸡蛋，扛两袋米面，也算家里没白养活我这个闺女，我也不要上好的白面，就要自家地里打的粮食。那死老太太一听说不要钱，当时答应的那叫一个好，结果转过头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拿了两袋陈米陈面，到家一打开，那米粒子都是绿的！喂鸡都不吃！

        我妈看着那袋子米，直掉眼泪，跟我说，闺女啊，都是妈的不是，当时以为那小子是个吃公家饭的，捧着铁饭碗高低饿不死我闺女，你不愿意，我也让你嫁了。没想到他家是这个德行，这些年，你得受了多少罪啊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妈，眼瞅着翻过年就七十了，老太太头发都白了一半儿，为这事儿哭了一晚上，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十好几，还叫老娘担心的半夜抹眼泪，我可还是个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1/27大年初三晴

        今天胜男上家拜年了，穿的衣服毛茸茸的，叫什么貂绒。说是又暖和又挡风，还给我看她用的擦脸油，说是三百多一罐子，省城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也不想过苦日子，不想看着孩子穿破衣烂衫，不想看人眼色过日子。可是我到现在也闹不清为啥有人出钱买这个。她经不住我问，就跟我说，有些人不正常，不喜欢女人，就喜欢小男孩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把我吓了一跳，咋会有这样的男人？

        她说有，中国这么大啥样人没有？

        这其中有些人富得流油，就去国外找，有些人有两个闲钱又害怕犯法，就找她买照片。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，只要把孩子哄住了别让他们瞎说，就拍几张照片的事情，警察闲出屁来了也不会管这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也上有老下有小，不想蹲监狱，所以从来不让那些人真见着孩子，邮出去的信写的也都是假地址，有的时候还要让邮递员帮忙在别的地方中转，就怕那些人鬼迷心窍找上门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开始带她的是个孤儿院的保育员，干的就是找上门的生意，那种虽然来钱快，但要是孩子在幼儿园被人祸害了，家长肯定不能善罢甘休，所以只能在孤儿院里整，只要隐蔽点，也不会有啥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说她干了这么多年，房子都买了两套了，也没被抓起来，可见这个程度不算犯法。再说，平常人家也会给孩子拍洗澡的照片，小男孩儿嘛，给人看看也没事儿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，而且我实在需要钱，就答应她让她来幼儿园干活，带大班，先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2/6晴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找师傅给改了浴室，师傅问我为啥要改这个，是不是要招全托。我跟人说不是，是因为我在婆家待不了了，只能出来住，我那老婆婆实在太刁，往我娘家走礼都只给陈米陈面，师傅也觉得这事儿办的不地道，说了几句见我不听劝，就没再多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装修的钱是胜男垫的，后来她又找了一个外地人把浴室入口改了改，一共花了八百多。我兜里只有五块钱菜钱，跟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，这几天我原本有些心虚，但越是看见她，我心里就越是想要钱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了钱，我让小辉也过过胜男闺女的好日子，这丫头，天天穿新衣服新鞋，红烧肉不断顿，现在肉夹到她碗里她都不吃，吃腻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2/13小雨

        出了正月，孩子们陆续回来了。胜男给了我一瓶子药，说把这药放到中午的汤里，小孩儿喝了就尿床，到时候给孩子换衣服，顺理成章的洗个澡，家长知道了还会谢谢她哩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看药瓶子上都是外国字儿，怕吃了有啥副作用，不敢下，可是想想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，要是现在回头，连装修钱都还不起，再说，她干了这么多年，也没见哪个孩子不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想了半天，还是按她说的，一片药碾成粉，分成四份，中午给孟雪峰的汤里下了一份。

        确实好使，孩子也没啥别的反应，就是我还不太会用照相机，胜男说我拍的有好几张都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2/18

        上次的照片卖出去了，胜男给了我四百块钱，说幼儿园是我的，她以后跟我四六分成，装修的八百块钱她已经扣出去了，我当时吓得不轻，一共也就是三十张照片，怎么会有两千块钱？

        她说她有二三十个客户，天南海北到处都是，三四块钱一张，不就是两千块钱。

        怪不得她能买房子，这钱来得太容易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拿着这钱也不敢回家，回了家就留不住，胜男就让我把小辉接过来，带着孩子一起下馆子，小辉长这么大还没来过饭馆，我看着心疼，就什么好点什么，四百块钱几乎花了一半，胜男还出去给小辉买了块蛋糕，说是孩子都爱吃。

        小辉上了桌就埋头猛吃，吃的直打饱嗝，然后放下碗问我，妈，我是不是要死了？

        我说怎么会，为啥觉得自己要死了？

        小辉说他听人说犯人要枪毙之前都能吃一顿好的，想吃什么有什么，红烧肉管够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才想起来，他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，他甚至没见过这么多的鱼和肉同时摆在桌子上，见了蛋糕还以为是拿墙腻子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儿子吃了太多的苦，冷不丁吃一回甜，以为这是断头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5/2/19晴

        昨天小辉吃多了，我当时光顾着伤心自责，没管住孩子。他半夜起来吐了两回，那个杀千刀的看见小辉吐出来了肉块，以为是他去偷了东西，就狠狠打了孩子脑袋一下，小辉往前踉跄了一步，头磕在水龙头把手上，被撞出好大一个口子，哗哗流血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端着水和药没来得及拦住他，他把孩子提在手里又打又踹，逼他说出来在哪儿偷了肉，小辉被嘴里的呕吐物呛的说不出来话，又一头一脸的血，连哭都哭不出声。可他还不罢休，把小辉按在镜子上点着脑门怒骂，一下一下的扇巴掌，说他家人就是穷死也不能偷东西，当贼就该打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我的儿子，他才八岁！那是我的儿子！他打我的儿子！打得那么狠！

        对待杀父仇人，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手！

        我扑上去，跟他说是去胜男家吃饭，孩子吃多了才吐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反手给了我一耳光，说我领着崽子吃独食，不知道往家里带一个肉沫，是败家娘们。我无话可说，别说菜是我买的我不敢往回带，就是真去人家家里吃饭，难不成你还能连吃带拿？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，脑子一热就冲进厨房抄起劈柴的斧子，把不断呛咳的小辉从他手里抢过来，用斧子指着他的脑袋，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让自己的儿子吃不上喝不上，让孩子见了肉就没命地吃一直吃到吐，他说不上话，我就当着他的面把洗手盆劈了个稀巴烂，告诉他我不跟他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妖婆听见东西碎了过来骂我，我就挥着斧子带小辉冲出家门，抱着他一路跑进医院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直到挂完号，我才想起来手里头还提着斧子，大半夜把那个值班的小医生吓得不轻，问我要干什么，我说孩子被他那个狗日的爹打得不成了，我刚抡着斧子给孩子抢出来，您赶紧给看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医生给小辉缝针的时候孩子又吐了一次，我心疼的要命，护士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，她一边收拾一边劝我离婚，告诉我分居两年就能直接离，这样对孩子也好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觉得她说得对，只要有钱，这日子，我自个儿也能过起来。“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1997/5/20中雨

        昨天晚上，有人来敲我家的门，我没敢开，他就从门缝里塞了张字条，说他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，让我今天上午给他打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胜男让我不要理他，可是我害怕，去年离婚之后那个杀千刀的没几个月就重新找了老婆，我要是坐牢，小辉可就要在后妈手底下讨生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才过了几天好日子，脸上刚有点笑模样，我不能让他回到那个家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把电话打过去，那边是个男人，听声音像是经常过来送邮包的邮递员，似乎是生活老师她弟弟。他说他知道我们在卖照片，他手里有证据，要是报了警我们这幼儿园一准开不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你姐两口子在我这干活，我们倒闭了他们也没工作。他说他不管那么多，他姐姐能耐那么大，不在这儿干活也饿不死，去别的地方不就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办法，我就问他要什么，他说他要钱，三十万。我说我一下拿不出来那么多，一个月给你三千，只要我们还开门就给你，行不行？

        他答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胜男知道之后跟我吵了一架，要求这三千块从我账上支，我不太愿意，但想想客户都是她在联系，就没有多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7/10/8中雨

        我昨天记账的时候发现，我已经差不多攒够了买房子的钱，短短两年，真快啊。感觉带着小辉逃出那个家仿佛还是昨天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年小辉就要上初中了，我的日子也越过越有盼头，真好。这样的日子过着，连喘气儿都有劲，想想之前的十年，我活的就像是肖家的一条狗，还是任劳任怨不受待见的一条老狗。

        谁要是让我回去继续过那种日子，我就跟他拼命。“

        “1998/2/6晴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我在小班看到一个孩子，叫白家宝，小脸粉□□白的，睫毛像两把小扫帚，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，胜男夹到了发给客户的照片里。好多人回信问这孩子，剩男说咱们可以提提价格，我同意了，白家宝的照片一张十块。

        谁能想到开幼儿园还能有这种来钱的好路子呢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些人提出要我们拍小姑娘，我觉得这样不行，可是剩男说女孩儿的照片可能更贵。但我觉得小女孩嘴快，万一和家长说了闹起来就不好了。胜男当时同意了，但是看她的样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。我这几天得多去幼儿园几次，她要是给我捅了篓子可不好收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1998/2/7晴

        昨天晚上我来幼儿园的时候发现胜男的手可能不太干净。说好了她拍照，联系客户，我洗照片顺带用夏梦园的假地址收钱，但是我在浴室的废纸篓里找到了不少胶卷盒子，明显比她给我的要多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跟我分成。她干私活我无所谓，但是万一她把手伸到女孩身上，被家长发现了我们都得完蛋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得知道她拍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1998/3/4晴

        我让李诚去看了胜男邮出来的包裹，里面还是男孩的照片，我放心了不少。胜男一向胆子大，但我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才记账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洒在上面了。那个本子用了这么多年，纸都有点脆了，一直放在包里也不方便，明天盘完帐我就和日记放在一起吧。

        胜男总说我这样记东西不好，万一被人看到就完蛋了。可是我这一天提心吊胆，跟爹妈都不敢说实话，只有这么一个途径能发泄发泄，不让我写我实在是难受。而且这个地方这么隐秘，估计也没人找得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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