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心事浅藏

两个月前。

        月上柳梢，烛火摇曳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府初霁院内，新娘正红着脸，迟疑着自己揭开盖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擦了擦额上细细密密的汗，欲用尽全力扶起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男人，但尽是徒劳，那人依旧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喝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之前，丝萝并非没有心理准备，毕竟何家二少爷纨绔的名声在外，整个踏花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，但她没想到何铭恩竟然在新婚之夜就有如此表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铭恩”丝萝小心翼翼地喊了声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？”那人终于有了回应，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：“你是谁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内的幽香也难掩扑面而来的酒气，丝萝有些无奈：“我是你的妻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那人又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女子，缓缓地说：“没听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丝萝累的很，不想和醉汉费功夫，她欲搭起铭恩的胳膊：“我扶你到床上”

        丝萝本就瘦弱，铭恩高了她快一个头，全身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，让她一时间有些支撑不住，只能咬着牙扶着他向床边走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，何铭恩停住了脚步，用力地甩开她：“谁让你碰我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突如其来的力量让丝萝一个没站稳，踉跄着摔在了地上，“不用你管！滚！”只见铭恩正冷眼瞧着她，虽是醉了，但语气却异常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 丝萝不禁打了个冷颤：“你醉了。”她忍着疼痛起身，却见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破了一块，撕裂声如裂帛般在空中蔓延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对由卜心刺法绣成的秀禾，鸳鸯在褂子上成双成对、栩栩如生，仿佛要活过来一般。袖子边缘尽现荷花、百合图案，又用金线围着似锦繁花镶着珠子，层层叠叠，好似有阵阵幽香传来。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，更显娇艳欲滴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现在的她却异常狼狈，一块雪白的皮肤在鲜红的嫁衣里绽开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身上火辣辣的疼，但丝萝却不动声色地暗暗思忖着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没有娘家做后台，如果再没有丈夫的爱和子嗣傍身，那么自己在这大宅中便随时都会被替代，然后被扫地出门，再过上幼年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

 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战，无论如何，自己也不能和他撕破脸

        铭恩倒是不再看她，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桌子旁，将头埋在了胳膊里，很快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晚后，新娘丝萝便再没见到自己的丈夫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并不奇怪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家二少爷何铭恩平日里在府外寻花问柳、游手好闲，踏花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

        丝萝虽隐隐地担心着自己的未来，但是刚刚嫁入何家，她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，直到一个月后二太太的寿宴上，她才见到阔别已久的丈夫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家从事的是买办生意，何老爷在外无法脱身，而其他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儿，一大早难得地齐聚正堂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二太太是何家的当家主母，也是未来继承人何忆侬的生母，大家都不敢怠慢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大早日，丝萝便早早地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住在东边的初霁院，平日里无人来往，但丝萝喜看书做针线活，倒也不觉得孤单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丝萝正由巧凝伺候着梳头，平日不施粉黛的她也敷了一层薄薄的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二少爷可有回府？”丝萝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问好了小姐，二少爷今儿一早就回府了，您吩咐小厨房做的午饭也备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难为你了，一清早如此奔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说的哪里话。”巧凝嗔怪道。她是丝萝在娘家的陪嫁丫鬟，二人从小一起长大，十几载的相处让她们亲密无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巧凝将手中丝萝及腰的乌发绾成一个髻，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，钗上一只银珐琅步摇，晶莹辉耀，玲珑有致，再用雕花梳子将额前的碎发梳直耳后两侧，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。又为其戴上一对水滴状的红玛瑙耳坠，低调素雅却又显出新婚燕尔的喜庆。复描柳眉，点绛唇，当真是照花前后镜，花面交相映。

        主仆二人收拾好了便出了院儿，向着正堂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府内处处雕甍绣槛，既有江南杏花烟雨的婉约，又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尊贵。

        丝萝到正堂需要先路过“小赤壁”，所谓小赤壁，是一座山谷嶙峋的黄山假石，匠人在山的四面造出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之景，此刻正值暮春时节，山上树木葱茏，满眼苍翠；下有曲洞，颇有幽深静密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向西北行数十步则是铺满奇珍异石的抄手游廊，名曰通达径，寓意通今达古，再继续向前便是花木丛中拥着的一道垂花门并一座影壁，上有行书“笙磬同音，”比着着家庭和睦，同心同力，而正堂正位于影壁之后。

        丝萝一进正堂，大概扫一圈儿，除了何家养女，众人都已落座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着边际地瞥了瞥新婚之夜后便“阔别重逢”的铭恩，见对方没有反应，便上前和二太太问了安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娘，今儿是您的芳辰，儿媳丝萝祝您寿辰吉乐，福如东海，寿比南山。”说着让巧凝上前进了贺礼。

        刚进家门就遇上二太太的生辰，丝萝着实有些为难，因着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。娘家是佃户，自然没有多少奇珍异宝，除了一个陪嫁丫鬟和碎银几两，便再无其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因着她平日里倒是会琢磨些衣饰，衣裳绣品做的可圈可点，所以，她便自己动手绣了一幅百花图作为寿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儿媳不巧，为娘献上一幅《百花图》，寓意百花齐放日日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二太太很是欢心，她虽年过四十，但保养得体，体态优雅，着装尊贵而不艳俗，颇有江南世家的风范，是何家的当家主母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对丝萝的贺礼连连称赞，赶忙让丝萝落了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羡慕姐姐啊，有这么好的儿媳。”朱唇轻启的人是四姨太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她身着一件青绿色绣金袄裙，袄裙的上衣修剪的颇为贴身，玲珑有致的身段一览无余，足上蹬一双时新白色西洋高跟鞋，腕上一对翡翠玉镯与翠色耳坠交相呼应，可谓花枝招展、珠光宝气，尤其皮肤保养的很好，看起来只有三十岁的样子，可谓是美的妩媚动人、摄人心魄，好似画报上的摩登女郎。

        丝萝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着四姨太的美，就连挑拨离间的言语听起来也如春日里的雏鸟，婉转动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二太太面色依旧不改，缓缓道：“这话说的，丝萝也是青妹妹的儿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，娘不仅有丝萝弟妹，还有我这个亲儿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讲话的人是秦婉贞，此时她正坐在二太太身旁，看起来颇为亲昵。她虽是萝同父异母的妹妹，但长相上多了几分英气，并且上过洋学堂，所以二人气质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    婉贞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丝萝，语气中的挑衅丝毫不加掩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谁讲话如此刻薄刺耳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循声而望，只见来人身着奶白色羽纱裙，搭配一件中领对襟明黄色绣杜鹃花短上衣，看起来清丽活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一面说一面向二太太身旁的空座坐了下来，脚步轻盈灵动，腰间环佩叮当作响，悦耳动听。那尖细的语气娇嗔中带了几分俏皮，整个人如一朵带刺的玫瑰花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跟着环燕、宝鹊、文莺、画鹃四个标致可人的丫鬟给二太太进了贺礼，犹如众星捧月般夺目动人，这排场也只有何家的千金明珠楼茵蔓才有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婉贞本还想争辩几句，但见对方是这位不好惹的大小姐，便也噤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二娘，吃饭怎的也不等我。”茵蔓拉着二太太的胳膊撒着娇，犹如一直慵懒又精明的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妹妹可是错怪娘了，今儿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的菜肴，我听了可都替娘寒心呢。”说话的人是大少奶奶林春晓，她点着茵蔓的鼻尖儿，语气颇为宠溺。

        春晓身出名门世家，与忆侬颇有举案齐眉之意。只见她身着一件藕荷色琵琶襟袄裙，脚踩一双碧色绣迎春花的软鞋，看起来温润沉稳，不自觉让人卸下心防。如果说婉贞的美是带有侵犯性的美，林春晓虽相貌平平，但美在温婉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茵蔓假意哭泣，一双笑眼却快要溢出欢乐来，她侧过身对何忆侬道：“嫂嫂欺负我！大哥你管不管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早已习惯了茵蔓的小孩脾性，把她当作这大宅里的开心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妹妹真是可爱的紧，姐姐哪里是欺负你，喜欢你还来不及呢。”秦婉贞讨好地对茵曼道，她今日身着红底织金袄裙，与素净的林春晓相比颇有喧宾夺主之感。一对嫩白色牛奶珠坠子小巧玲珑，映得脸色更加红晕，透着初为人妇的喜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和哥哥嫂嫂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！”茵曼本就有些高亮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凌厉。婉贞被吓得不敢再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蔓儿，怎能对嫂嫂如此讲话。”二太太假意呵斥，但语气中并无几分责备之意，她瞧二人剑拔弩张，便吩咐身后的大丫鬟呈上菜肴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余个垂髫小丫鬟端着盘子餐具从影壁后鱼贯而入，天真的面孔上都是严谨谦逊的表情，想必平日也是训练有加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会儿功夫，几十种菜肴已经摆满了黄花梨雕花圆桌，主食有用青花瓷大碗盛着的香菇鸡丝粥，各馅儿素蒸小饺，从山间采摘晨露而和的野菜饼，葱油小花卷和奶糕。

        因着是早春，所以偏清淡，但清淡更是考验厨师的功力，要将素菜做得入味，将荤菜做的爽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道清拌春笋是以石磨香油、辣椒等调料与清脆稚嫩的新鲜笋尖进行腌拌，再配上一味牛乳米羹，甜中有辣，回味悠长。

        凉切牛肉是用刚刚满月的牛犊肉以细盐腌制，再切成薄片，吃的时候微微蘸取调好的酱汁，筋道不肥腻。酱青瓜微酸，每餐食上一到两块即可，可增进食欲。

        荷叶鸡肉质鲜嫩，入口即化，汤汁丰美，唇齿留香。

        晶莹通透的荔枝肉被剥壳去核，当中填上被切成小块儿的樱桃肉、椰果，放于冰碗内，饭后吃上一颗，清凉可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丝萝却没什么胃口，因着自己身旁的铭恩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看过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仅如此，她余光还撇见了他衬衫领口处的一抹鲜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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